署名“假装在纽约”的朋友在微博上发了这样一个帖子：有些女演员整个就是一中国各阶层女性纵断面。某些角度看，镇得住京沪港台夜场，可另一些角度也就三线城市水准。再看久了，中专卫校校花、县文工团台柱和港台老板二奶的气质就出来了。一说话更受不了，就一小镇发廊洗头妹。这样的人跑到戛纳走红毯，惊悚效果更吓人。是谁不重要，我只是困惑为什么会这样。

　　上面那些比喻似乎有点阶层歧视，不过倒确实道出了当下社会广泛存在的一种现象：粗鄙、鄙陋。我在这段话后面评论说：“这些话用来形容一、二品大员、亿万富翁和大学校长，也正合适，不多也不少。无他，这是一个礼崩乐坏、文化荒漠的国度。”这个时代的突出特征就是“鄙”。

　　曹刿论战中，春秋早期的鲁人曹刿说：“肉食者鄙，未能远谋。”这里的鄙，形容执掌鲁国政务的卿大夫们缺乏政治的理性，不能做出正确决策。今天的精英们当然也有这个毛病，不过除此之外，他们还有更多毛病，从而大大扩展了“鄙”的含义。

　　春秋时代的君子们，也即曹刿所说的“肉食者”，生活在因乎三代、而由周公予以丰富发展的礼乐文明之中。何为礼？何为乐？礼乐之用何在？《礼记·乐记》中有这么一段话：

　　人生而静，天之性也；感于物而动，性之欲也。物至知知，然后好恶形焉。好恶无节于内，知诱于外，不能反躬，天理灭矣。夫物之感人无穷，而人之好恶无节，则是物至而人化物也。本来，物质是人用以满足自己欲望而维持生存的，现在，因为欲望过多，人反而被物所支配，而“异化”为物，也即成为权力、金钱、女色的奴隶。

　　一个社会中，如果相当数量的人异化为物，这个社会定会陷入混乱之中：人化物也者，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。于是有悖逆诈伪之心，有淫　　作乱之事。是故，强者胁弱，众者暴寡。知者诈愚，勇者苦怯。疾病不养，老幼孤独不得其所：此大乱之道也。

　　是故，先王之制礼乐，人为之节：衰麻、哭泣，所以节丧纪也；钟鼓、干戚，所以和安乐也；　　姻、冠笄，所以别男女也；射、乡食飨，所以正交接也。礼节民心，乐和民声，政以行之，刑以防之。礼、乐、刑、政，四达而不悖，则王道备矣。

　　礼的功能就是确定每个人在具体情境中的角色、地位，及由此所确定的权利-义务、行为方式。这就是“分”，由此，人人皆知自己之本分，而约束自己，从而不会发生争抢，此所谓“定分止争”。乐同样具有这样的功能，但同时也可陶冶人的性情，拉近人与人的距离，此即“亲”。分、亲共同发挥作用，则为和：和者，人与人之协调也。礼乐之功用就是通过分而止争，通过亲而合人。由此，不同而由和而合，和而依然可以不同。

　　这样的礼乐就是“文”，“文明”一词的词根是文：礼乐之文遮蔽人的身体，而有光明；礼乐之文也组织家、国，降低人际合作成本，增加社会产生，使之具有光明。没有礼乐，就没有文明，就是野蛮。

　　此后，虽有周秦之变，又有野蛮民族之两度征服，但周代创立的礼乐文明传统还依稀可见，因而中国一向被周边各邦视为“礼仪之邦”。而精英群体是以知礼知乐而自豪的。明清两代商业高度发达，然商人致富之后必千方百计附庸风雅。何以故？因为社会主流价值以文为美，文就是礼乐。

　　但是，这样的礼乐文明在二十世纪遭到猛烈冲击，近乎完全断裂。即便在欧美，现代性之核心特征就是粗鄙——现代人创造的一切均具有这种特征。不过，这种粗鄙在过去大半个世纪的中国，则登峰造极。

　　首先是观念上的原因，即不间断的反传统的传统。礼教是礼乐文明之核心，现代知识分子则必欲毁之而后快，为此通过各种粗鄙的现代宣传手段，抹黑礼教。这一传统在当今仍有诸多信奉者。他们把礼乐斥之为“虚伪”，在他们看来，一个人直接地表达其情欲才是真诚。他们赞美“范跑跑”的真诚，赞美性乱者的真诚，也经常借助性语言讨论公共事务。

　　也有政治上的原因，这就是对大众的盲目崇拜。现代性意味着平等，意味着贵族的消失，因而原有的文雅定有所减色。托克维尔早就指出过这一点。但在欧美，平民对贵族的敬意犹在，看看英国人对王室的态度吧。因此，礼乐、文雅被中产阶层羡慕，他们就像明清商人一样，喜欢附庸风雅。而在中国，权力把社会的审美价值观完全颠覆：越卑贱者越高贵，粗鄙反而是美。当粗鄙被权力所崇拜，整个社会就向着粗鄙狂奔，精英群体则是表率。比如，被很多文化大腕们津津乐道的所谓“大院文化”，比如，博士毕业的官员以说粗口为荣。

　　于是，在当代，出现了最有趣的反差：底层民众因较少受所谓现代文明和政治教条的影响，而最为文明；精英群体却普遍的鄙：粗鄙、鄙陋、卑鄙。诸多官员、商人、甚至部分学者的糜烂生活，就是鄙时代的真实写照。

　　然而，如此粗鄙的生命与生活，真能给人带来幸福吗？如此粗鄙的精英真能维持优良社会秩序吗？官员、商人之焦虑与移民，给《乐记》下了一个很好地注脚：无礼乐，则人必粗鄙、野蛮，粗鄙、野蛮之人必相互伤害，令社会秩序陷入混乱。

　　走出粗鄙，就是走向人的尊严。安于甚至迷恋粗鄙，就是以人为物，以害人始，而以害己终。克己修身、举止优雅得体之人，才能知道、得到、并享受优美、安宁的生活之美，也就知道、得到、享受优良治理秩序之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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